-ZFox-

一，信

莅阳有一个箱子。

箱子小小的，紫檀木做的，常年上了锁，放在角落里，如今积了灰。箱子的钥匙在莅阳手里，只有她能打开这个箱子。

这件事，谢玉知道，景睿知道，谢弼知道，齐嬷嬷知道，不过也仅仅是知道罢了。

除了莅阳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谢玉问过，莅阳只说“一些旧物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得很，无悲无喜的样子，谢玉却不敢问了，便再也没问过了。

景睿，谢弼问过，莅阳却笑着让他们到院子里玩，孩子年幼，久而久之便把这事给忘了，大了却再也没见过这箱子，就也不记得了。

齐嬷嬷不敢问，但猜得出肯定跟谢家侯爷有关，记忆里是莅阳嫁过来之后才有的这个箱子，只是到底猜不出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时间变得久了，箱子放角落里，便也不再管了。

直到谢玉的死讯从黔州传来。

莅阳当时在喝茶，听到这个消息，手上一个不小心，茶杯晃了晃，茶水洒了出来，染湿了一袭罗裙。

齐嬷嬷忙上前，看了下莅阳的神色，倒也没什么波动，一脸平常模样。她心底叹了声，觉得有些难受，不是为了莅阳，而是为了死在千里之外的谢玉。

莅阳拂袖起身，便要回卧室，想换件衣服。齐嬷嬷正要上前，便听到莅阳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齐嬷嬷停在原地，看着莅阳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正是仲冬，屋外白雪皑皑，刺骨寒意，莅阳一身黑衣，不急不缓，一如往常。齐嬷嬷看着看着，陡然有股不自知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得厉害，惹得眼眶有些发涩。她不再看，转过身去，指挥着丫鬟收拾残局。

莅阳这一换衣服，便换了一个下午。齐嬷嬷提着灯笼，看着守在房门外的丫鬟，低声斥道，怎么这么不晓事，还待再说，房内莅阳的声音传来“是齐嬷嬷么？我没事，再等一会就好了。”声音低沉但很稳，齐嬷嬷便放了心。果然，不待一柱香的功夫，莅阳便出来了，眉目秀丽，气质端庄，还是那个长公主。齐嬷嬷上前关门，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箱子，就那样放在桌上，有厚厚的一层灰。她垂了眼，不再去想。

再见到是谢弼带了谢玉的尸首和一封信回来，说是尸首，其实也就是一个盒子。莅阳接过信，看了会盒子，也不接，只是说“埋了吧。”神色还是淡的。谢弼红了眼睛，看着莅阳，终于点了点头。

埋的那天，天气很冷，云是灰的，下着小雨。齐嬷嬷替莅阳打着伞，眼睛却总是看向莅阳怀中的那个箱子，箱子没了灰，干干净净的，小巧而精致。谢弼埋好了，又喊了句“母亲…”

莅阳谁都没看，只看着那处土堆，没有墓碑，土堆前烧着纸，火焰微弱，有种风吹过就会灭了的感觉，她说“你们都退下吧，我想单独陪他一会。”

谢弼带着人退开了。齐嬷嬷站在那，持着伞，没说话，也没动。

“齐嬷嬷，你也下去吧。”齐嬷嬷看了眼莅阳手中的箱子，又看向莅阳，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莅阳打着伞走到那处，伞不大，却正好遮住了她和那处土堆。她站了会，慢慢蹲了下去，箱子揣在怀里，像揣了个宝贝。手抚过湿了的土，慢慢的，很温柔，也很轻。她不说话，静默良久，就像他俩以前，也是这样。

“你别怪弼儿”莅阳终于开口说“是我选的这里。这里虽然不比谢家陵墓，但景色也很好……”她声音低了下去，眼神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又重新说“要是你嫌这里太孤单，等我死了便来这里陪你。”她说得很慢，语气缓缓的“没有墓碑也是我的主意，你说过你累了，想休息，不再管那些是是非非，我还记得的，只是…”她顿了顿，才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身后是一棵大树，这里是一片平地，空旷得很，唯独这棵大树孤零零地杵在这，却长得枝繁叶茂。冷风吹过，枝叶摇动，像是在哭。

莅阳仰起脸，过了片刻，才低下头来，眼眶红红的，可惜没有人看到，更没有人来安慰。她打开怀中的箱子，箱子里是一封封未被拆过的信，信封上写的全是莅阳两字，字迹清隽有力，是谢玉的笔迹。

她将一封封信慢慢地丢到火里，看着纸被烧得发黑，然后变成灰烬，最后被风吹走“你不是问过我，这个箱子里是什么吗”她说“是你寄给我的信。但是”她转头看着土堆“谢玉，我从来都没有看过。一封都没有。”

风吹得更猛了。

莅阳知道不会有人答话，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肯定会怪我吧。”她突然想到了那天的祠堂，她问“谢玉，你怪我吗？”那人答“不怪。”不怪吗？谢玉，这么多年，你果然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笑，笑容悲怆，没有声音“以前不看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她又放了一封信到火堆里，然后悠悠说道“现在不看是因为不知道要寄往何处。”

风兀自地刮着，雨下得更大了。

莅阳顿了顿，看着手中最后一封信，上面是谢玉两字，是她自己写的。过了会，她才将信丢到火里，站起身“我曾经……”后面的话吹散在风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若是有时间，我便来陪你。”

风声渐大，火堆渐熄，再往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End】

二，夜

莅阳自梦魇中惊醒，便看到谢玉守着她，坐在桌边。

桌上点着灯，灯光如豆，影影绰绰，一点都不真切。

“你回来了？”她心下稍安，是未曾察觉到的熟稔。

“恩。”谢玉低低应了声，像是许久都没说过话，声音沙哑得出奇“我回来了，你做噩梦了？”

莅阳点了点头，谢玉却没再问，一如往常，从十多年前就已经这样了，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莅阳本该习惯，这次却有些恼，也不知恼什么，索性侧过脸去，身体隐在暗里，心里没来由地发闷，也不想说话。

“你别气，莅阳。”谢玉见她这样，说话都急了，可惜他声音又低，一句话含含糊糊，他忙清了清嗓，才继续接着说“莅阳，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我马上就走。”说到后面几个字时，他语速慢了下来，声音也跟着软了，字斟句酌地，有小心，讨好，还有…几分委屈。

莅阳一听这话，只觉心中更闷，没好气地回头望向谢玉，正好撞见那双黑色眸子，即使是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格外明亮。昏黄的灯光照在那人身上，多了几分柔和和朦胧，仿佛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她望着谢玉，突然想起他俩以前度过的很多个夜晚，就那么默然了。

屋外下着雪，下得很大，房内燃着灯，燃得微弱，他俩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相对无言，莫名多了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还要出去？”莅阳挑眉问道，她看到谢玉一身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丝毫没有要睡的样子。

“恩，最近事多，得抓紧时间。”谢玉转头看向窗外，只是随口答了一句，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莅阳看着谢玉的侧影，默默在心里腹诽了句，有什么事非得你这个一品军侯大晚上的冒着大雪去处理？她当然不会说出这句话，于是转而说道“你穿得太少了。”顿了顿，见谢玉回头，她才说“外面天冷，你应该多穿点。”

“没事”谢玉摇了摇头，不在意地说“习武之人，这点寒还是受得了的，再说此去……”他没再往下说，因为他看到莅阳已经下床，取过衣架上的披风，慢慢朝他走来。

“莅阳…”谢玉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他坐在椅上，低下头去，任凭莅阳给他系好了披风。莅阳低头看着谢玉，平日在外威风，盛气凌人的一品军侯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和伪装，如今在她面前顺从得像个孩子，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总是在她面前毫无防备。莅阳伸手，将披风绳子打了个结，同心结。

“谢谢。”过了半晌，谢玉才低声说，他不抬头，声音也闷闷的。

莅阳就看着他，语气波澜不惊“你本就是我的夫君，何来言谢？”

闻言，谢玉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很大，莅阳轻易看到其中的惊诧与欢喜。她的夫君本就生了一副好皮相，尤其是眼睛，无端透着风流，此刻眼角格外泛红，就像刚落过泪一般。

她这才注意到眼前人的两鬓不知何时多了些许灰白，身形较之以前也消瘦佝偻了许多，竟无端有股老相。她转过身去，说“要不喝碗姜汤再走吧？”说着便要开门。

“不用了，莅阳。”谢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时候不早，我得走了。”他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尾音飘飘荡荡的，充斥在偌大的房间里，一时只觉得隔了很远。

莅阳站住，回身看着谢玉，不再说话。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步伐坚定缓慢，一步一步地踏在她的心上，就像很多年以前，迎凤楼大婚，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毫不迟疑地地朝她走来。

她看着谢玉走近，然后伸手抱住她，她靠在他的胸膛，只觉得冷，心下微动，她回手环住谢玉的腰身，这是她第二次回应他的温存了，然后她听见自己对他说“早点回来。”

半晌，莅阳才听到谢玉说了声“好。”她看着谢玉推开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逐渐消失在眼中。

烛光摇曳，雪花簌簌，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莅阳便拥着貂裘，倚在门边，看着雪景，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意识模糊间，她只想到了…“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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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莅阳是被侍女的声音吵醒的，她起身，沉了脸，只觉得很头疼“都闹什么？”

齐嬷嬷走上前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她揉了揉额角，努力忽略掉心中的那股不安。

“公主，侯爷死了。”一片静谧中，她听到那苍老的声音说道。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莅阳突然觉得很累，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衣架，披风好端端地挂在那，谁都没有动过。她闭上眼，身体僵在原处，回忆汹涌澎湃，撞进皮肉，闷钝生疼，摇摇晃晃，搅得她几欲呕吐。

“谢玉…”

【End】

三，无题

01晨

谢玉喜欢看莅阳晨起梳妆，因为那样子很美。

02醒

谢玉不知道的是，莅阳也喜欢看他慢慢醒来。

03晴

他们相遇相离都在晴天，可他们从来都没有晴天。

04阳

“莅阳，莅阳。”是谢玉唤得最多的两个字。

05光

她是他的光，一直都是。

06冷

莅阳从前就怕冷，只是现在更怕了。

07冬

谢玉喜欢冬天，因为怕冷的莅阳会在睡梦中靠近他。

08书

京中皆知芝兰玉树谢侯爷曾千金求书，只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谁。

09衣

她起身，抬手，取衣，又放回。她忘了，那个要她更衣的人已不在。

10食

谢玉最喜欢吃的，是莅阳煮的白粥，即使只有一次。

11思

谢玉又想莅阳了，然后他又笑自己了。

12佛

莅阳有时会想，自己吃斋念佛，那人会不会在那边好过些？

13风

风起，风停，谢玉再没有回来。

14夜

莅阳午夜梦回，突然有点想哭。

15情

他情不知所起，她也再无所终。

16发

谢玉有一个贴身锦囊，囊内是两簇头发，结成一缕。

17额

莅阳喜欢谢玉低头，轻吻她的额。

18眼

她喜欢他的眼，他亦如是。

19耳

他在她耳边说话，她的耳渐渐就红了。

20鼻

谢玉嗅到酒香，他看着身上的莅阳，好像也喝醉了。

21唇

莅阳闭眼，狠狠咬了一下身上人的嘴唇，笑如孩童。

22肩

他肩上有一个牙印，她咬的。

23胸

莅阳靠在谢玉胸前，很安心。

24背

莅阳替谢玉捶着背，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25手

他手上有三个茧，她数过很多次。

26脚

莅阳脚下一个踉跄，把谢玉压倒在地。

27腰

他腰好不好，她一脸通红地表示不想知道。

28血

莅阳是谢玉的心头血，谁也动不得，即使是他自己。

29心

莅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谢玉，她只知道想起他来她会心疼。

30床

他以为，一张床，两个人；她以为，一张床，一个人。

31一见钟情

他本不信一见钟情，直到遇上她。

32猪与白菜

谢玉知道莅阳有了身孕的消息后，眼前一黑，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留着这么久还舍不得吃的小白菜就这么被一头猪给拱了。

33情丝怀绕

谢玉把莅阳抱在怀中，觉得自己好像也喝了情丝绕。

34彼此的名

谢玉抱住莅阳，唤“莅阳”。

莅阳抓着谢玉，喊“宇文”。

35佳偶怨侣

他说，他们是佳偶。

她说，他们是怨侣。

36刺客与剑

剑折了，刺客死了，他们也断了。

37所谓孩子

“谢玉，我们要个孩子吧。”莅阳抱着景睿，面无表情。

38笑笑笑笑

谢玉看着莅阳，点头笑了，他笑啊笑啊笑，心就苦了。

39孔雀南飞

谢玉觉得孔雀确实是飞了，结果自个儿就挂东南枝了。

40南柯一梦

莅阳抱住谢玉，谢玉一高兴，掐了自己一把，然后梦就醒了。

41以为以为

莅阳以为自己不爱谢玉。后来她知道了，什么叫做以为。

42知否知否

莅阳…莅阳，这么多年，我谢玉…是真的喜欢你。他说。

谢玉…谢玉，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知道。她想。

43双人背影

莅阳看着谢玉的背影，看了很久，一动不动，就像很久以前，谢玉看着莅阳的背影一样。

44不说再见

他们没说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45一败涂地

他本不会一败涂地，只是因为她。

【End】

四，失眠

莅阳又失眠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声音。这时候，齐嬷嬷睡了，侍女睡了，所有人都睡了。

莅阳坐在床上，夜带着凉意席卷而来，她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但是她一时却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里是侯府，是谢玉的侯府，是堂堂一品军侯的候府，可是谢玉已经出征，只留她一人在家。

空荡荡的屋，孤零零的她。

莅阳是绝不肯承认她现在很想很想有个人可以突然闯进来，一把抱住她，然后守着她睡觉的。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石榴裙的女孩子了，如今，她已为人妇，为人母，身份使得她不敢轻易放纵自己的渴望与沉沦，所以饶是有着如此强烈的冲动，她也只静静地躺在床上，打算苦苦揠过又一个难熬的晚上。

要是谢玉在就好了……她又这样软弱地想到，身体似是怕冷般蜷缩起来，像是一个刚出世的幼童，迫切地需要给予一个拥抱，温暖的，厚实的，给她以安全感的。她没觉得自己第一时间想到谢玉有什么不对，脑海中确实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诫她，不应该这样的，她不应该想到谢玉，最起码，也应该想到宇文霖。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身体也随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她突然有点害怕，因为记忆中那个笑起来如阳光的男子已经记不清模样，就像那段时光在不断地被岁月打磨，被洗刷，被冲蚀，被忘掉。她心底开始恐慌起来，不要忘，不能忘，不敢忘。她突然如此害怕起自己的记忆来，如此害怕这不经意流过手间的流年，那段过去是她的伤疤，是她时刻提醒自己的痛楚，是她说服自己不能接受谢玉的理由。

可是……要是谢玉在就好了……她又这样想。停下来，莅阳。她一面本能地想着谢玉，一面却又清醒地制止着自己。何其矛盾。就像她一面排斥着谢玉的无微不至，一面却又眷恋着谢玉给她的温存。

要是谢玉在就好了。莅阳终于坦然了。这又如何？谢玉是她的夫，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夫。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她的。莅阳还是失眠了。

莅阳瞪着床顶，在心底数着数，一个人活活地挨着这失眠的苦，要是谢玉……

门突然被推开。

莅阳霍地起身转头。

“别怕，莅阳，是我。”是谢玉。

莅阳安静下来，全身软在床上，随即心里一阵热流肆无忌惮地涌过，将刚刚还难以忍受的寒意洗刷得一干二净。她止住自己眼角的湿意和起身抱住谢玉的冲动，看着烛光下满面风霜，一脸憔悴的谢玉，看着她的夫君被风吹得格外泛红的眼眸，看着这样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谢玉，纤手慢慢拂开床幔，方悠悠道“你回来了？”三分嗔意，六分缱绻，还有，一分不自知，如小女儿般的埋怨。

他们又是一对怨侣了。真好。

【End】